第1章 雨巷书声与未识的他

梅雨季的江南总裹着层湿意，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，倒映着两侧白墙黛瓦的影子，像幅洇开的水墨画。顾言撑着把竹骨伞站在巷口，看着“棠言书舍“的木质招牌在风里轻轻摇晃，檐角垂下的铜铃被雨打湿，响起来的声音都带着水汽。

她推开门时，门上的铜环发出沉厚的嗡鸣，混着满室旧书的气息漫过来——那是种复杂的味道，有线装书的霉味、牛皮纸的干燥、松烟墨的清苦，还有苏棠新煮的龙井香气，在潮湿的空气里缠成一团，像她和苏棠一起守着这老宅书舍的十年。

“三楼西窗的位置留了《雪国》。“苏棠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，带着笑，“精装带函套，上周托人从上海古籍书店调的，说是你找了半年的版本。“

顾言把伞靠在门边的伞桶里，帆布包带蹭过肩头，绣在上面的“枕草子“三个字被雨水浸得发深。她往上三楼走时，楼梯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，这是民国时留下的老木头，踩上去的节奏总让她想起白亭——那个十五岁出国前，总爱在这里数台阶的少年，他说：“二十三阶，比我家老宅的少三阶，适合藏秘密。“

走到第二十阶时，头顶忽然传来书脊碰撞的闷响。她抬头的瞬间，正撞见个男人转过拐角，怀里的书堆得几乎遮住脸，最顶上那本精装书失去平衡，带着弧线坠下来，恰好落在她脚边。

淡青色的函套，腰封印着“川端康成雪国“，右下角还有枚烫金的富士山印章。顾言认出这正是苏棠说的那本，只是此刻它躺在积着薄尘的楼梯转角，函套边缘磕出个小小的白痕。

“抱歉。“男人的声音从书堆后传来，清冽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玉石。他侧身时怀里的书又滑下来几本，其中一本《人工智能时代的伦理思考》摔在她脚边，冷硬的金属灰封面与《雪国》的温婉形成奇妙的对照。

顾言弯腰捡书时，指尖先触到《雪国》的函套，冰凉的触感里混着点潮湿——大概是男人刚才在雨里走了一路，书脊还沾着雨珠。她把书递过去的瞬间，男人也正好伸手，两指在半空相触，她的指腹擦过他的腕骨，触到块冰凉的金属，是块黑色腕表，表盘边缘有圈极细的磨损，像戴了很多年。

这才看清他的样子。白衬衫的领口敞开两颗扣子，雨水顺着颈线滑进去，洇出深色的痕迹；袖口卷到小臂，露出的皮肤上有道浅疤，形状像片残缺的银杏叶；最惹眼的是他的眼睛，瞳仁是近乎墨色的黑，深不见底，却在看向她时，眼底忽然亮起一点光，像《雪国》里写的“冬夜的星星，看着看着就坠进了心里“。

顾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这双眼睛很像记忆里的白亭，却又更沉、更深，像被七年的时光磨出了新的轮廓。她定了定神，把《人工智能时代的伦理思考》也捡起来递过去，注意到扉页上印着出版社的名字——和白亭十五岁时总看的那本《建筑概论》是同一家。

“没关系。“她收回手时，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，比这雨天暖些，“书没摔坏。“

男人接过书重新摞好，动作很稳，怀里的书再也没晃动。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帆布包上，在“枕草子“三个字上顿了顿，忽然开口：“喜欢清少纳言？“

顾言愣了愣。这句话太熟悉了。十四岁那个夏夜，她在老宅的葡萄架下读《枕草子》，白亭蹲在旁边帮她摘葡萄，忽然指着书页说：“清少纳言说'春是破晓最好'，可我觉得夏夜的葡萄架最好，适合听人读书。“

面前的男人看着她的眼睛，似乎在等答案。他怀里的书堆里，露出另一本的书脊，顾言认出那是《营造法式》，封面上盖着“棠言书舍“的朱红藏书章，是苏棠昨天才收来的民国版本。

“喜欢她写的'器物要旧的好'。“顾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刘海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帆布包上，“旧书、老物件，都带着时间的温度。“

男人的喉结轻轻动了动，怀里的《雪国》被他往里收了收，恰好遮住那道磕出的白痕。“苏棠说，有位常来三楼写东西的顾小姐，总在帆布包上绣古典文学。“他往后退了半步，让开楼梯的位置，“我叫白亭，来找她取预订的《营造法式》。“

白亭。

这两个字像枚被雨水泡胀的图钉，猛地扎进顾言的心里。她攥着帆布包带的手指骤然收紧，指节泛白，却不敢抬头再看他的眼睛——记忆里的白亭，眼睛没这么深，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浅浅的纹路，而眼前的男人，嘴角抿成平直的线，气质里带着种疏离的冷，像被国外的风雪磨去了少年气。

“我就是顾言。“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，楼梯板的吱呀声不知何时停了，整栋老宅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声，“书在西窗的书桌......“

话没说完，男人忽然侧身让她先走。经过他身边时，顾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——不是记忆里的肥皂香，而是种淡淡的雪松香，混着旧书的气息，像《雪国》里描写的“带着森林气息的风“。她的帆布包带轻轻扫过他怀里的书堆，最顶上的《雪国》又晃了晃，这次他稳稳地按住了，指尖落在函套上印着的富士山图案，恰好遮住山顶的雪。

走到三楼转角时，顾言忍不住回头。男人正低头看着怀里的书，阳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，在他发梢镀上点金芒，侧脸的轮廓在光影里忽明忽暗。她忽然发现，他数台阶的样子和十五岁时一模一样，一步一顿，像在心里默数着什么，只是这次他数到二十三阶时，抬头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，眼神里藏着她读不懂的东西，像雨巷深处未散的雾。

西窗的书桌果然放着那本《雪国》，旁边还压着张明信片。顾言拿起明信片时，指腹触到粗糙的纸纹，上面用钢笔写着行小字：“冬雪消融时，富士山的轮廓最像记忆里的银杏。“字迹清瘦有力，末尾画着个极小的三瓣嘴兔子，和她五岁时在日记本里画的那只一模一样。

窗外的雨还在下，敲打着青瓦的声音绵密如织。顾言翻开《雪国》的扉页，发现右上角有个极浅的铅笔印，形状像片银杏叶，和她记忆里白亭十五岁时，总在课本角落画的图案分毫不差。

楼下忽然传来苏棠的笑声，混着男人低沉的回应漫上来。顾言把明信片夹进书里，听见楼梯又响起吱呀声，这次的节奏很快，像有人在快步上来。她望着西窗外的雨巷，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，倒映着两个重叠的影子，一个是她撑伞的样子，一个是男人抱着书走过的样子，像幅刚刚落笔的画，墨迹未干，故事正开始。